乌鸦的角

度过末日

【巍知】故人昔辞

二战学生au


周知方刚接到电报,便坐不住了,急匆匆跑下楼。他没想到,陈巍竟跨过大半个美国,从康涅狄格州跑到加州来找他。这还是头一遭。回到实验室,填到一半的数据表还放在桌上,白纸上浮着铅灰色的字,又斜又小,乱糟糟揪成一团。他随手从衣帽架上扯下一条围巾,就往车站跑去。


他挤在人群中,满眼是陌生的后脑勺。他尽力垫脚张望,生怕错了过去。他头一回见到车站有这么多的人,每人都神色慌张,脚步匆忙。一个小孩同父母走失,嚎啕哭着。一群胡子拉碴、神色紧张,穿着米黄色军服的人从冒着蒸汽的车上走下来。


周知方常年在雪洞般的实验室里,对着洁净的、泛着珐琅光泽的精密仪器,飘飘欲仙,乍回人间,不知今夕是何年。


周围喧哗的人声让他心里腾起强烈的不安感。这些天实验室里也总有人压低了声在讨论什么,没几日就走了几个人,说是去参军了。


他隐隐明白过来,陈巍为什么这时候突然来找他了。也许是道别,只有道别才会这么珍重,又这么急迫——从时间手里抢回来的时间,来见挂念的人一面。


以往他们相好时,总是几天往来一封信。周知方总是写满厚厚几十页纸,把信封塞得鼓起来,同学笑他把信当日记写。但最后只寄出去一张,最轻描淡写的一张,只有祝好和客套的想念。


陈巍的信里也有他的生活流水账,可他的生活明显跳脱许多——有派对、同学和自己糗事、大考后的通宵酒会、导师家的狗,以及解剖室里的小白鼠——陈巍写道:“千万别让你家的猫看见它们,我每天负责给它们喂食,这花费了我很多精力。”周知方回道:“忘了告诉你,我家的猫早就跑丢了,我找了好久,再也找不到了。”想了想又把这句话涂黑,因为听上去像谶语。


周知方有时失眠,坐在桌前发怔或是写诗,不知不觉已经攒了一大本。有一天他干脆把这本诗集丢进给陈巍的信里,可又反悔了,跑到邮局取了回来。


他知道他们不是一路人,这些来来往往的信,最终也断了。他更加沉醉于实验,可有时候猛的回过神来,发现草稿纸上涂满了一个人的名字。他耳朵尖红起来,慌忙把纸丢进纸篓,好像那个名字烫手似的。


这个时候的见面,倒像是休止符、是终章、是余韵、是回响,是日后如果有余生,脑海里浮出来的那个遥远的面容。


他在人群里艰难地穿行,他很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。以前这时候,陈巍总会走在他前面,帮他开出一条路来,他只要安心地跟着陈巍就好。


“文森特”。他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他。他心跳轻了一拍,缓慢地回头,怕这只是一场幻梦。


隔了几行人流,陈巍就立在那里,脸上挂着他一贯的笑容。即使在这个前途未卜、幻灭不定的世界里,他也有十足的把握;即使他刚做了几天火车,头发蓬乱,衣服一看就是出门匆忙,随便乱穿——可只要他站在那里,周知方就觉得世界从他身边呼啸而过,随之沉静下来,静到只能听到熹微的风。


陈巍的国语很不好,他家本是南洋的华侨。他们在一场聚会上相遇。也是四处走动的人,暧昧的爵士乐,泛着泡沫的酒和低回的人语。那场聚会上,陈巍和一位女士跳舞,获得满堂喝彩。他一直在笑,是少年人最了无牵挂、意气风发的笑。


陈巍穿过人群,从梦里走来。


走近了周知方才看清,陈巍看上去十分疲惫,嘴唇干裂,也许是察觉出了周知方摆在脸上的担忧,他抱歉地笑笑,然后迎面拥住周知方,像任何一对分别已久的恋人。周知方现在比陈巍高了,可还是把脸埋到陈巍肩上。他先是闻到一股陌生的烟味,也许是火车上那群大兵在抽烟。他们抱了许久,直到余味散尽,他终于闻到陈巍身上熟悉的、干净的气息,他闭上了眼,几乎落泪。


陈巍轻轻抚摸周知方的后颈和头发,说:“你过得怎么样?你很久、很久没有给我写信了,我每一天都在想你。”


他们当初是怎么断联的呢?也许是一个误会,也许是几千公里的距离,也许只是他们都很忙,忙到连想念的时间也没有。而信里又词不达意,那点心思总是飘在心尖,落不到纸上。


陈巍松开他,扣住他的肩膀,端详着面前少年人的眉眼。他瘦了,眼底发青,一定又是忙着做实验忘了吃饭。


陈巍知道这有些残忍,他尽量放慢语速、尽量温存地说:“我要去参军了,过来和你道别。”他看见了周知方眼里的失落,像噩梦醒来后发现一切都是真。


“好吧,那我们、我们先出去再说吧。”周知方努力笑着,然后背过身去,朝人群中挤。陈巍拉住了他,把他拽到自己身后。


他们走出车站,立在街边,街边有人拉手风琴,悠长而沙哑的曲调。他们在一起的时候,周知方很少主动说话,都是陈巍打破沉默,可眼下,连陈巍也默然了。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搂着金发女郎走过,他俩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。周知方问:“你知道你会去哪里吗?”


陈巍说:“我不知道,也许是欧洲?也许是缅甸、印度支那,或是某个不知名的太平洋小岛,说不定还有机会回我的故乡呢。”


陈巍又说:“不用担心,一有机会我就给你写信,你一定要记得回信。”


“我会的。”周知方说,可他能想象出,等陈巍走后,他拆开每一封信都会心惊胆战,害怕那些冰冷的官方字句,告知他某个在噩梦中频繁出现的事。


“而且我去做军医,虽然也要上前线,但总会安全一些。”陈巍为了安慰他,补充道。


“你回来之后,一定要记得来找我。”周知方认真地说。


“放心吧,”陈巍笑了笑。无论什么时候,他都是这样看似不经意的笑,都能讲荤话开玩笑,“我就在你们学校门口开家诊所,你要是想我想得胸闷气短浑身难受,就直接出来找我。”



陈巍只停留一个下午,到晚上,他就要赶下一列火车了。或者说,他从繁忙的行程中留出一片空白的下午,留给周知方。


他们去附近的餐馆坐了片刻,可谁也吃不下东西,各自喝完三杯黑咖啡后,又回到车站。周知方理了理陈巍发皱的衣领,又试图抚平陈巍打着卷的头发。


一对情侣在车站吻别,路过的青年冲他们吹起口哨。到了黄昏,车站的灯通明亮起。陈巍半开玩笑地对周知方说:“我们也要来一个吗?”


他没有想到周知方真的凑了过来。陈巍惊讶地睁大眼,只来得及看清周知方颤抖的睫毛,这个吻就结束了。轻得像雏鸟的羽毛一擦而过,但又极庄重,好像托付一般。


以后有机会要好好教教他怎么接吻,陈巍转身离去时想。只是眼下这个吻,对临别的恋人而言,太过苦涩了。


周知方又一次走出车站,这回只有他一人。也许以后他会常常来这里散步,然后等待着,等待从火车上下来的人里有某个身影,等待人海中再一次相遇,只是不知这其中会隔了多少年岁。


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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